死后文

第一卷 父亲的目光中

  “大家,快来集合了!”

  凑拍着巴掌大声呼唤。站在她身后的。是临时教练兼顾问服部老师。

  利用休息时间擦汗的亚里沙突然意识到,离大赛只有一周的时间了,前教练又突然去世,团体赛的选手名单至今依然没有公布,现在应该是宣布成员名单的时候了吧。

  社团成员都停止了练习,集合到一起,但并不是集中在服部老师面前,而是聚集到凑的身边。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服部老师只是个临时的顾问、应急的教练。社团的一年级学生中,甚至传出看到他去书店买击剑的入门教材这样的话。尽管是个三十来岁的壮年男子,却给人不太可靠的感觉。这次的人员选拔,也一定在很大程度上参考了对各个成员的实力都很了解的凑的意见吧。

  服部老师大声对成员们宣布着,仿佛这是他唯一的工作一样。

  “现在公布下周大赛的团体赛参赛人员名单。由于是目前认定的最佳人选,希望人选者全力以赴,为帝兰争光。未被选中者也请全力为我们的代表加油。那么下面公布参赛名单。”

  接着,老师装模做样地对全体成员扫视了一遍,开始大声宣布。

  “浜口凑、岩崎美树、小和田理香、森由纪子。以上四人为团体赛参赛成员。”

  拼命鼓掌的。只有宣布者服部老师一人。成员们都吃惊地面面相觑。例外的,只有满脸平静、一动不动地站着的凑,以及对意外的结果感到震惊、一动不动的亚里沙。

  正在鼓掌的服部老师也觉察到这异样的气氛,他急忙停了下来。不过,他似乎仍然没有理解眼前发生的事,只是疑惑地张望着。

  这种行动只说明一个问题,作为帝兰击剑部的顾问,服部老师明显修行不够。

  由于大赛的规定,参加团体赛的每一支队伍都要编人四至五名选手,其中三名将与对方三名选手进行九场比赛,以这种接力赛的方式决出胜负。

  这样的团体赛规则中,帝兰击剑社在去年夏天未尝一败。

  说到去年夏天,那正是帝兰击剑社招募到法国籍新教练的时候,该教练的女儿也在同时成为社团成员,参加了比赛活动。

  在高中击剑界无人不晓。

  保持不败记录的凑。

  以及最强的帮手亚里沙。

  正是由于有了这两根顶梁柱.帝兰在团体赛中所向披摩。

  可是。

  (……我竟然落选了?)

  简直不敢相信。

  听起来就象是恶劣的玩笑。

  凑、美树以及理香三人入选,这还能够接受。凑是公认的帝兰王牌选手;美树被称为不动的得分王,是一名实力极强的选手;很有希望成为美树接班人的理香,也是让其他学校垂涎的高水准选手。

  可是,由纪子不同。

  由纪子是因为崇拜“成风凛凛的学姐”凑才加入社团的,是个很容易受气氛感染的一年级学生。本来不起眼的人物意外地显示出强烈的存在感,大概是因为她对练习惊人地热衷。这一点亚里沙也承认。虽然她是个很有资质的好苗子,但亚里沙绝对不认为她具备把自己踢下来的实力。比赛五场,她能否胜自己一场都是问题,两者之间的实力差距就是这么悬殊。

  简直不敢相信。这样的想法逐渐变成屈辱的颜色。

  挂名的顾问根本不用放在眼里。亚里沙推开前排的社员,向推举了参赛人员的凑逼近。

  “我说,凑!这算怎么回事?为什么参赛人员中没有我的名字?”

  亚里沙的语气比想像中凶狠。这时,她感到周围那充满了疑惑的气息变得锋利无比。可是,事到如今,她不能够退缩,也不能认命。亚里沙用无情的眼神盯着凑。

  不过,和想像中一样。凑对亚里沙的抗议根本不以为然。她平静地说道。

  “在之前的练习中我也说过。最近亚里沙的表现完全不像从前,以她现在的状态来看,还是从名单中替换下来比较好。我给服部老师的建议就是这样。”

  “别胡说八道!你以为自己是谁?我又不是昨天或者今天才开始练习击剑的新手,在大赛之前绝对会恢复状态的。”

  尽管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根本没有自信。在父亲去世后,自己完全不清楚坚持击剑究竟是为了什么。

  而帝兰击剑杜的社长,是不可能愚钝到连亚里沙的这种心情和不安情绪都看不出来的。

  凑直截了当地说道。

  “问题并不是这么简单吧?亚里沙无法参赛,说实话我也觉得可惜,但社团活动并不是四个人的事。谁的状态不佳,或者受伤了,就必须找人代替她出战,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正确的道理,有时会残酷地刺激人的神经。

  不满和焦躁正逐渐转化为愤怒,这一点自己也很清楚。加上最近精神状态不稳定,怒火不仅没有渐渐平息,反而越烧越烈。尽管思维模糊。愤恨的情绪却逐渐变得清晰。

  被众人无视的服部老师像要显示自己的存在似的,插话说道。

  “虽然为了参考,听取了社长浜口的意见,但做出最终决定的是老师。有意见的话直接对老师说好了。大赛将近,我不希望社员之间起内讧。”

  听到这句话,亚里沙咬紧了嘴唇。

  (——对击剑一无所知的人给我闭嘴啊。)

  亚里沙强咽下这句即将说出口的话。已经临近爆发状态了,她不希望再有人用白痴言论刺激自己。就算对方是老师,也不能保证自己能忍下去。

  这时。

  “那个……”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传到了耳中,社员中的一人走到亚里沙身边。不知是不是在模仿凑,她留着俏皮的短发。杏仁型的瞳孔如小动物一般,显得十分可爱。这个人正是人选团体赛的森由纪子。

  由纪子不时看看亚里沙,对凑说道。

  “虽然入选团体赛成员我很高兴……可是,我还是觉得不安远远大于期待。最近帝兰在团体赛中未有败绩。但那都是因为有凑学姐、亚里沙学姐、以及美树学姐和理香……”

  说到这,由纪子停顿了一下,把脸转向亚里沙。随后,她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接着说道。

  “——所以,我没关系的,亚里沙学姐,请您参加团体赛吧。”

  亚里沙恢复了一些理智,她在心中拒绝了由纪子,暗自想道。

  (……这可不行。由纪子。)

  亚里沙想。

  这句话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

  自己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这么做的。

  因为,自己并不是出于任性才说出那些话的。虽然不在状态,但自己并不比由纪子差,正是由于有这样的自负,才会像那样说。

  可是——

  那样不是变成学妹把参赛者的位置让给自己了吗。难道还要自己对你说声谢谢?你连是否会伤害到对方的自尊心这样最低限度的判断力都没有吗?

  凑的小跟班,只要考虑凑的事就可以了。

  我的事——

  (我的事,用不着你瞎操心!!)

  亚里沙长长地、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向站在身边的由纪子扫了一眼,平静地说道。

  “……我改主意了。团体赛还是由纪子你去参加吧。”

  “啊。可是……”

  由纪子的心情是疑惑和喜悦掺半,而亚里沙毫不留情地说道。

  “真好啊,恭喜你——向凑献媚的工夫没有白费。”

  由纪子的表情在一瞬间僵住了。

  (——真解气。)

  正当亚里沙这样想着,得意地翘起嘴角的刹那,她的眼神随着一声清脆的响声飘向身边。

  她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自己明明在嘲笑由纪子,为什么要朝别的方向看呢?正思考着,她感到左脸上火辣辣的,并伴随着阵阵剌痛。

  发现自己的脸肿起来,并不是因为疼痛感,而是由于站在面前的凑那恶狠狠的表情。和亚里沙相对而视的凑,眼中闪现出一丝后悔的光芒,但她立刻正色说道。

  “亚里沙,有的话是不该说的。由纪子是凭自己的实力入选的。就算不服气,但这一点,我想亚里沙你也是明白的。”

  尽管思维混乱,完全不明白眼前的状况,但亚里沙还是想反驳。而凑抢先一步,严厉地说道。

  “我明白,教练去世后你很难过。不过,请你不要借着这种不幸撒娇。这只会给大家添麻烦!”

  感到疼痛是由于肿起的脸,还是由于这句话。

  答案不言而喻。

  目瞪口呆的服部老师终于回过神来,他慌忙介入两人之间。

  以此为契机,亚里沙的心结解开了。

  她低下头,紧咬双唇,转身跑开。

  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亚里沙没有回头.也无法抬起头——

  ***

  回到家的亚里沙情绪低落地打开房门,走进屋内。她想回到自己在二楼的房间。

  可是,把自己关在狭窄郁闷的房中的话,会让她更加消沉,甚至会有寻死的念头。无可奈何之下,亚里沙经过走廊,走进客厅。

  客厅还是老样子。那个不可思议的少女并没有出现。亚里沙为此感到遗憾,也为产生如此想法的自己感到生气,她躺倒在沙发上,努力去回忆一些快乐的事来转换心情。可是,思绪却总是在社团活动的场景中循环。

  “……借着自己的不幸撒娇。”

  自己确实无法反驳。自己对由纪子说了那样过分的话。自己没有精神上的余力,这仅仅是自我保护,自己其实是个爱撒娇的人吧。

  自己是爱撒娇的人。

  以父亲的死为挡箭牌,向周围的人撒娇。

  对凑也是这样,虽然平时总想着绝对不能在她面前表现出软弱,实际上自己也是在向她撒娇。无论说多过分的话,她都决不会对自己举起拳头。亚里沙的头脑中是这样想的,心底里也是这样坚信不疑的。

  可是。

  那一巴掌,告诉了她那不过是甜蜜而天真的幻影。

  从噩梦中醒来,现实却比噩梦更加阴沉而忧郁。坐在沙发上的亚里沙低着头,轻轻说了一声”糟透了。”。她无力地伸开手臂,碰到了沙发旁边的小型玻璃茶几。

  亚里沙抬起头来,看着茶几。茶几上放着亡父写来的信——死后文。

  与其说是按自己的意愿行动,不如说是被寂寞驱使。亚里沙拿起了死后文。她把信朝向从窗外射进的阳光。当然,透过信封可以看到信笺的轮廓,却无法看到上面的内容。

  里里沙用双手捏住信封,指尖用力准备将它一口气撕开——可是,又转念放弃了。她把信缓缓放回茶几上。

  自己已经不配当击剑选手,成为了一个毫无用处的人。现在阅读这封信又有什么用处呢?又会改变什么呢?

  为了排解寂寞,亚里沙憎恨地朝死后文瞥了一眼,却突然眉毛上挑。茶几上除了死后文以外,还摆放着电视的遥控器等琐碎物件,她的目光被其中一样物件吸引住了。

  亚里沙再次伸出手臂,拿起摆在茶几边的小狗型镇纸,取出压在下面的票。那是叫做“相马贵明”的魔术师的魔术表演门票。

  相马贵明是目前在日本表现活跃的新锐年轻魔术师。最近常常上电视,在各地举行的魔术表演亦是盛况空前。为什么他的票会在这里,是亚里沙的父亲偷偷替她购买的?——那当然不可能,真正的原因是。这张票是相马贵明本人亲自邮寄过来的。

  实际上,亚里沙他们与贵明也算相识。贵明为了成为杰出的魔术师,拜在一位有名的奇术师门下,而这位奇术师正是亚里沙的伯父。

  亚里沙的伯父叫做罗伯特·皮尔斯。在欧洲可说无人不晓,在魔术盛行的美国也赫赫有名,是一位超一流的奇术师。贵明在这位伯父的门下修行了四年。

  贵明刚开始在伯父门下修行的时候,亚里沙这样想道。

  ——母亲故乡的人,就在伯父那里。

  当时的亚里沙对此很有兴趣。自从母亲过世后,亚里沙的身边没有一个日本人。

  ……她很想知道母亲生长的日本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由于从母亲那里学过日语,日常会话对她来说并没有什么困难。自己一定可以和不太懂法语的贵明交流的。亚里沙这样想着。每到休息的时候就去伯父家,向贵明询问日本的事。不仅如此,在不顺心的时候,亚里沙也总是跑到贵明那里,向他倾诉。

  因为贵明是个值得信赖的人。

  是极少数能够与之倾心交谈的大人之一。

  由于在法国的这些机缘,在亚里沙移居日本之后,贵明经常送票给她。尽管已经去看过无数次表演,但贵明的表演无论什么时候去看都很精彩,让她不知不觉忘了时间。

  亚里沙呆呆地看着手中的票。魔术表演就是今天,时间是五点,现在已经开始了。

  票送来的时候,由于大赛将近,社团活动繁忙,她曾以为自己去不了。

  不过,事实上又如何呢?

  被排除在团体赛参赛人员名单之外,从社团活动中逃出来。像现在这样坐在沙发上唉声叹气。

  “……我究竟在做什么啊,像傻瓜一样。”

  亚里沙自言自语着,发出沉重的叹息。

  过了一会,亚里沙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把票随手塞进衣兜里,迈开大步走向玄关。

  真是像傻瓜一样。

  尽管扔下社团活动回家,心中却仍为此事烦恼,真是愚蠢透顶。急着跑回去根本是毫无意义,难得的自由活动时间,还不如去看魔术表演,过得愉快而有意义一些。虽然表演已经开始。无法从头到尾地欣赏,但现在赶过去的话,至少可以从中间部分看起。

  (……说起来,扔开击剑练习而跑出去玩。这还是头一次呢。)

  她的心中产生了一丝负罪感。以及半分得意。

  亚里沙站在玄关旁整理了一下仪容,对自己点了点头,出门了。

  ***

  举行魔术表演的文化馆,坐公交车只要二十分钟就可以到达。亚里沙一下车就急忙跑向大厅。

  大厅人口有个简易的接待处。一名男性工作人员坐在椅子上。由于来过多次。她早已记住这名工作人员的样子了。亚里沙轻声打了个招呼,拿出门票,对方似乎也认出了她,亲切地说道。

  “您是相马先生认识的人吧?座位那边已经没有照明了,走路的时候请小心一点,您的座位是D一13.在二楼的最前列。”

  听完工作人员的话,亚里沙走进大厅。整个会场里充满了观众热情的欢呼声,就象在举行击剑比赛一样。

  亚里沙低头看着其他的观众,心想终于找到自己的位子了,于是放心地舒了口气。如此精彩绝伦的表演,即使视线被别人挡住一小会儿,都会让她感到很不快。不过,既然找到了座位,接下来只要尽情欣赏就可以了。亚里沙平复了心情,舒服地靠在椅背上看着舞台。

  站在舞台上的,是贵明和一名年轻女助手。看到那名女助手,亚里沙不禁。咦?”地叫了起来。

  她认识责明的女助手,因为贵明以前向她介绍过。名字好象是“长谷川典子”,据说是贵明的恋人。可是。现在站在舞台上的女性,并不是典子。亚里沙皱起了眉头。

  (……怎么了?难道她受伤了吗?)

  不过典子本来就是个有点笨手笨脚的女孩子,也许是从助手名单里划出去了吧,亚里沙产生了奇怪的想法。

  突然冒出来的疑问。让她对表演的期待打了一些折扣。这时,亚里沙突然象是感觉到了什么,伸长脖子在会场内四处张望。

  开始的时候被会场内的热烈气氛感染,而现在冷静下来了,她感受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气息。

  清冽中带有一丝柔和。飘渺而凛然——那名少女的气息。

  (文伽……也在会场里?)

  她回头看看二楼的座位,却没发现文伽的身影。于是亚里沙把身子向前探,在一楼搜寻她的身影。不过,由于灯光已经熄灭,她无法确认文伽是否在场。

  由于挡到了别人,从后排传来了不满的咳嗽声,亚里沙慌忙坐回去。

  (……那一定是心理作用吧?)

  尽管毫无根据,但她还是用这种理由说服了自己,坐下专心欣赏表演。贵明的表演仍然是那么富有独创性而又出人意料,让观众百看不厌。

  亚里沙把不愉快的事抛在脑后,专注地看着表演,这时,贵明开始了大变活人表演。他将让由于刚才的少许失误而躺在舞台上的助手消失在棺材中。

  舞台上的棺材撤下去以后。仍不见那名女性的身影,留在地上的只是那块毫无变化的黑布。贵明平静地把黑布拿在手上。贵明并不打算老套地让助手从棺材里再次现身。而是要让她从这块大家都不太注意的布里出现。

  贵明用双手把布展开,缓缓提起来。突然,他的手停止了动作。

  那个瞬间明显地让人感到不自然。贵明没有看任何人,而是把视线固定在什么也没有的空间。接着。就象在宣布这是表演的高潮似的,他把手里的布举到最高点——猛地翻过来。这时,女助手笑着从布的另一面出现了。

  在欢呼声和掌声中,贵明结束了大变活人表演。他向观众席深深鞠了一躬,舞台的帷幕缓缓降下来。

  亚里沙和周围的人一样,对两人报以掌声,突然。她停止了拍手。

  因为,亚里沙看到了。

  看到了帷幕降下之前,贵明的神情。

  尽管台下气氛是那样热烈。

  演出是如此精彩。

  贵明却露出了落寞的神情——

  ……他的心中似乎在流泪。

  ***

  在观众走得差不多的时候。亚里沙走出了大厅,对接待处工作人员说道。

  “打扰一下。我想和小贵……相马贵明打个招呼。请问该去哪里见他?”

  在伯父家,大家都叫贵明为“小贵”。她现在仍然这么叫他,难以改口。不过她也有一点高兴,因为这样就象只属于她的特权一样。

  由于观众都走了。闲下来的这名工作人员主动提出带她到贵明的休息室。

  在工作人员带领下走进走廊的她,脑子里突然闪现出看表演时产生的疑问。亚里沙向走在旁边的工作人员问道。

  “相马先生的助手长谷川小姐,今天怎么没出现在舞台上啊?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她只是随口问问.而对方的反应却很沉重。工作人员神情凝重地轻声回答道。

  “……长谷川小姐已经去世了。她本来身体就弱。却要进行高强度练习。在练习过程中突然昏倒,结果……”

  意外的回答,让亚里沙感到非常震惊。

  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贵明在谢幕时露出悲伤的表情,是在怀念去世的恋人吧。

  亚里沙沉默了一阵。

  “……贵明先生他,一定很伤心吧。”

  她只能说这句话。

  可是,得到的回答出乎她的意料。工作人员皱了皱眉,一字一顿地回答道。

  “——谁知道呢。”

  看到亚里沙吃惊的表情,工作人员继续说道。

  “相马先生对工作太过于专注了。要是稍微体谅一下长谷川小姐的身体状况,就不会发生那样的事了。可他在长谷川小姐昏倒之前。一直逼她做高强度训练。不仅如此,在长谷川小姐住院期间。他一次也不去陪伴,而是立刻寻找新的助手。虽然找人填补表演的空缺是职业精神的表现……可是职业魔术师也是人,对这件事的处理上表现出一点人情味又有什么不可以?反正我是这么想的。”

  心里有些气愤.一口气说出这番话的工作人员似乎突然想到了亚里沙和贵明的交情,慌忙闭上了嘴。

  听完这些话,在情绪发生变化之前,亚里沙心中涌起了疑问。连个人到底在说什么啊?

  在法国的四年里,亚里沙和贵明无话不谈。因此,贵明的性格和想法,她是知道一些的。

  正因为这样,她才会想。

  这个人到底在说什么啊?

  这个人究竟是怎么看贵明的?

  的确,贵明是个很容易受到误解的人。可是,他的性格还不至于冷酷到被说成没有人性吧。

  稍微想一想不就明白了吗。

  典子这位女性有点笨拙,不适合做助手。可是贵明一直任用她,这不就是爱情的表现吗。如果他是个只以职业精神工作的人,典子早就被开除了。

  不去陪伴住院的典子,而是为寻找新助手而奔忙。他这么做的理由,亚里沙也很容易想到。

  贵明一定比谁都痛苦吧。

  也一定比谁都希望典子康复。

  正是因为这样。他才不去陪伴昏迷的典子,没有为她送上祈祷。而是拼命寻找新的助手。这一切,都是为了让典子在恢复意识之后,能继续安心养病。

  独自留在病房的典子也许会感到一丝寂寞。

  但贵明的心意。一定会传达给她的吧。

  所以,她一定是无怨无悔地飞向了天堂的吧。

  这么简单的事情,为什么这个人就不能理解呢?

  明明是在一起工作的同伴,为什么要说这么无情的话昵?

  走到休息室,工作人员轻轻敲了敲门,告知了客人的来访。贵明立即打开门。

  贵明认出了亚里沙.他说道。

  “我还以为是谁来了,原来是亚里沙妹妹啊。”

  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惊讶的神色。

  亚里沙向工作人员道了声谢,就立刻和贵明一起走进休息室,重重地把门关上。贵明皱了皱眉,苦笑着问道。

  “你看起来很生气,怎么了?”

  听到这句话,亚里沙把头抬了起来。

  “——因为。”

  因为刚才那个人说小贵的坏话。

  刚想这么说,她突然闭上了嘴。一方面是不想让他们之间的同事关系恶化,而最重要的是,刚才想说的话如果真的说出来,会很难为情的。

  亚里沙支支吾吾,看到她这样,贵明微笑着、温柔地抚摸她的头。

  一瞬间,亚里沙感到自己的体温急速上升,脸红到了耳根。她害羞得不敢把头抬起来。别把我当成小孩子啊,亚里沙把贵明的手拨开,除了这句话以外再也说不出什么。

  ……老实说。

  贵明是亚里沙的初恋对象。

  所以,在他面前,亚里沙总是慌张无措。

  就在亚里沙沉默的时候,贵明低声说道。

  “……实在抱歉,我没能参加吉尔先生的葬礼。我知道你很伤心。有什么事就对我说吧,只要是我能做到的,一定帮忙。”

  亚里沙抬起头来,看着贵明温柔的眼神,发现自己和他四目相对。

  再次低下头感觉很怪。可又不能一直这么相对而视,亚里沙干脆采用苦肉计,她背过脸去,说道。

  “这,这没什么的,小贵你也有自己的事。我没关系的,别为我担心。”

  听了她的话。贵明温柔地笑了。

  “亚里沙妹妹还是这么坚强啊。”

  而后,他接着说道。

  “……我要是象你这么坚强就好了。”

  这个落寞的声音使亚里沙慌忙把头扭向贵明这边。可是,贵明转过身,正朝着里屋走去。

  “你随便坐。我给你冲杯咖啡,虽然是速溶的。”

  说着,贵明把两个杯子放到屋子中央的桌上。

  亚里沙的心里突然涌起一阵悲伤。

  她咬着嘴唇,轻声说道。

  “……小贵你也失去了重要的人啊。”

  听到这话,贵明并没有回头,他把手停下来,说道。

  “——是啊。”

  他的背影像是在哭泣。看起来脆弱而飘渺,仿佛碰一下就会烟消云散似的。

  他痛苦地捂着胸口,连呼吸都变得不顺畅了。亚里沙慌忙赶过去,从背后紧紧抱住他。羞耻和难为情在一瞬间被抛到脑后。她生怕贵明会突然从自己眼前消失。

  亚里沙就这样紧紧贴着贵明的背,对他说道。

  “小贵。你要是伤心就说出来吧,想哭的话就痛快地哭吧。我不会认为那样的小贵你是懦弱的人,也绝对不会嘲笑你。所以,所以……不要总是一个人把这些憋在心里。尽管哭出来吧。”

  亚里沙感到自己语无伦次。明明是对贵明说的话,感觉却象是向自己倾诉一样。

  亚里沙的困惑从背后传给了贵明,他平静地说道。

  “……好象说反了吧。这些话,本来应该由我对你说的。亚里沙妹妹,不在别人面前哭泣,这并不是坚强,而是不敢放声哭泣的懦弱。我是个懦弱的人,所以无论如何也不能在别人面前哭泣。可是,你不一样,你拥有那种让人羡慕的坚强,所以,想哭的时候哭出来就好了。这并没有什么可难为情的。没人会嘲笑你的眼泪。因为你——”

  说到这里,贵明停了一下,露出温柔的笑容。接着,他用充满慈爱的声音柔和地继续说道。

  “……因为你,还是个孩子。”

  亚里沙没有反驳。贵明那充满温暖的话语,如同把拼命装出大人样的亚里沙温柔地抱住一般。

  贵明果然是最厉害的魔术师,亚里沙这样想道。因为,他只说了一句话,就化解了自己那强装的坚强。

  (……哭出来就好了。)

  使她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亚里沙把头靠在贵明的背上。

  自从父亲去世后。

  这是她第一次在别人面前哭泣。

  ***

  ——好害羞。

  真的好害羞。

  与其说贵明是最厉害的魔术师,不如说是最高明的骗术师。虽然他对自己说没什么可难为情的,但被他看到自己哭肿的眼,还是会感到难为情。真不想让初恋对象看到自己这个样子。

  这样想着,亚里沙坐到椅子上.目光看向咖啡杯。羞怯得不敢抬头。

  她偷偷朝对面看了一眼,坐在桌子另一边的贵明一脸若无其事的表情,优雅地喝着咖啡。看到他的这幅悠闲自得的模样,不但恨不起来,反而觉得他好帅。这样的自己真是个小孩子。

  亚里沙轻声叹了口气。贵明惊讶地问道。

  “嗯?你怎么了,为什么叹气?”

  “啊?不。没什么的。”

  亚里沙试图掩饰,慌忙把咖啡杯送到嘴边,可是……

  “——呀。”

  咖啡的温度比想像中高得多。亚里沙急忙把杯子放回去,伸出被烫到的舌头。

  (啊,这是什么嘛,真倒霉!)

  她用手扇着,和几乎完全忘了还坐在自己面前的贵明四目相望。

  贵明没有做声,只是笑着。

  亚里沙一下子感到面红耳赤,急忙把舌头缩回去。贵明依然颤着肩膀笑着。

  好难为情啊。亚里沙这样想着,突然又觉得释然了。

  这有什么关系,亚里沙想道。

  有什么关系,反正自己是个小孩子,在别人面前哭泣,表现出笨拙的一面,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算了。

  以后再做出什么难为情的事,也不会这么在意了。小孩子就要象小孩子一样,即使是梦话也要说出来。

  这样想着的亚里沙咳嗽了一声,心情平静下来。接着,她把身子稍微向前探,准备说出无法和别人商量的事。

  “——小贵.我有话要对你说,可以吗?”

  “嗯?说吧。”

  贵明带着笑意回答她,而亚里沙完全无视地继续说道。

  “可能很冒失,但我想问问……假如,好吧?假如——收到死去的人的来信,小贵你会怎么做?……拆开看看?还是当成朋友的恶劣玩笑,看都不看一眼就撕碎扔掉?”

  亚里沙已经有了被嘲笑的心理准备。她甚至想到,如果贵明担心地问自己是不是受到奇怪宗教的影响,就骗他说是在电影里看到的。

  可是,贵明的反应极其令人意外。他收起脸上的笑容,抛来严肃的眼神反问道。

  “……你收到吉尔先生的来信了?”

  听刭这个,亚里沙显得很狼狈。她播着头慌忙答道。

  “我刚才就说了,是假设。这是假设。我只是想问问。如果发生这种事,小贵你会怎么做?”

  贵明把视线落到桌子上。捧着下巴静静地思考着。亚里沙端正了坐姿,等着他说话。

  过了一阵,贵明缓缓开口说道。

  “……是啊,要是收到那样的来信,我想,我应该看一下。”

  贵明抬起头,平静地看着亚里沙。

  “人们之所以写信,是因为要传达某些心意。如果连死了以后都要写信。说明这种心情相当强烈,是否能得到对方回应都无关紧要。我觉得,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我们,有义务看一下。接受这种心意。”

  他的语气。就象是相信死后文的存在一样。面对感到困惑.什么都说不出来的亚里沙。贵明继续温柔地说道。

  “那种信,亚里沙妹妹你也读过了吗?”

  看到他那真挚的眼神,亚里沙无法再用”这只是假设。”这样的话回答了。她犹豫了一阵,摇了摇头。

  “为什么不读呢?”

  贵明接着问道。亚里沙低着头,轻轻地说了声“因为——”。

  因为。

  那封信里只会写击剑的事。

  然而。

  这种事情只会给自己增加重负。

  所以。

  自己无论如何也不愿去读。

  那样的信.自己根本不想收到。

  想把这一起都结束掉……

  亚里沙木然地说出心中的想法。

  贵明神情异样地听完亚里沙的话,颌首表示同意。接着,用师长一般的口吻说道。

  “我很明白亚里沙妹妹的想法,可是——我认为还是读一读那封信比较好。难得把心意写成文字.你却看也不看一眼,那不是太让他伤心了吗。里面的内容不见得都是关于击剑的事吧?吉尔先生也许是因为有无论如何都要传达给你的心意,才留下这封信的。”

  “那根本不可能!”

  亚里沙不经思考地大叫起来。她回过神,充满歉意地低下头,苦恼的情绪却在心中挥之不去。

  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那绝不可能。

  贵明是因为不了解父亲才会那样说。父亲是个脑子里只想着击剑的人,为击剑付出了一生。

  家人的事。

  我的事。

  在击剑面前什么也算不上——

  愤怒不断积蓄着。为什么会如此生气,自己也不明白。这种不明不白的情绪。不断侵袭着自己的内心。唯一清楚的是,无论贵明再怎么劝,自己也不想去读那封信。

  亚里沙低着头,强忍心中的怒气,贵明平静地对她说道。

  “——那么,这样如何。透过信封稍微看一下内容。如果里面写的都是关于击剑的事,就原封不动地放回柜子里。或者处理掉。”

  “啊?”

  亚里沙抬起头来,贵明温柔地问她:“这样如何?”

  不悦的情绪,在贵明凝视自己的那一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意外的感觉。亚里沙有点手足无措。

  “可、可是,信封那么厚,透过光是无法读取里面的内容的。我以前试过了,只看得到信笺的轮廓……”

  听到这样的反驳,贵明似乎并不介意。他反而露出了表演时那种充满自信的微笑,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化装台前。

  过了一会儿,贵明拿着卸妆纸、挤压式消毒液容器、以及疑似装着崇拜者来信的信封返回桌边。

  他坐到椅子上,把卸妆纸弄成球状,藏在掌心里,然后像独白一样说道。

  “……本来应该用脱脂棉的,那个更容易隐藏,保水性也更佳。”

  说着,贵明把装有消毒液的容器拿在手上,按住喷嘴让消毒液完全浸湿卸妆纸。

  准备工作完成。贵明拿起崇拜者的来信,用藏着卸妆纸的那只手在上面轻轻一摸,就立刻把来信交给亚里沙。撇着嘴说道:

  “这是初级魔术,你现在把信封对着光看看。”

  亚里沙按照他所说的,把信封对着屋里的日光灯。也许是因为吸进卸妆纸里的消毒液的作用。贵明摸过的地方湿了,可以清晰地看到信的内容。

  “虽然简单,但这个魔术我经常表演。作为消毒液使用的酒精挥发性很高,所以湿的地方很快就干了,用这种办法偷看了内容之后,即使让别人检查信封,也找不出做过手脚的痕迹。”

  贵明说的没错。亚里沙看的那个部分的信封已经变干了,里面的文字也渐渐看不到了。不到一分钟,信封就完全干了,连一点湿痕都没留下。

  “没错吧?这样的话不用打开信封就能看到内容了。”

  亚里沙皱了皱眉,看着信封说道。

  “方法我知道,可是,总觉得这是骗术,我不喜欢。”

  听完她的话,贵明哈哈大笑。

  “这想法真是符合亚里沙妹妹的个性啊。没错,这很明显是骗术,不过——我认为欺骗有时候也是必要的。”

  贵明的话语里突然透出一丝落寞的情绪。亚里沙吃惊地看向贵明。贵明的视线虽然落在桌子上,但他的眼神却像是望向远方一般茫然。

  亚里沙担心地紧锁眉头,贵明自言自语地说道。

  “——我是一个懦弱的人。只能用和平时一样的言行,回应那边写来的.仅仅是一句话的心意。说句真心话,我想,她一定不是安详地逝去的吧……”

  亚里沙并不明白贵明到底在说什么。不过,她能理解贵明正在想着谁,她也为此感到痛心。

  亚里沙默默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朝贵明鞠了个躬,转身走出房间。

  无法在别人面前哭泣,这是不是懦弱的表现,亚里沙心中并不明白。尽管一切都不明白、心中充满了不安,可是,为别人而流下的眼泪,一定是让人尊敬的。

  在关上房门的那一刻,哽咽的哭泣声从屋内传来。轻轻带上房门的亚里沙把手按到自己的胸口。

  接着——

  代替不相信神明的、笨拙的魔术师献上祈祷。

  感谢神明让贵明和典子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