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后文

第一卷 缕缕的思念下

  “——嗯,就是这样啦,对不起,典子小姐的信我们还没能送出去。”

  此刻典子正坐在医院中庭那棵银杏树下的草地上倾听真山的汇报,看来她非常中意这里.

  将汇报工作推给了真山的文伽正闭着双眼倚靠在银杏树干上。难道她能站着睡觉?对于文伽悠闲的样子,真山有些不满。

  ……真是的,又把这种事推给我。

  但文伽似乎毫不介意真山的抱怨。真山对此感到万分无奈,它同时觉得。自己是不是太纵容她了。它边思考边观察典子的神情。

  明明自己的信对方没有收到,但典子却显得很开心。原因应该就是她手中的那张门票吧。在真山告诉她那是贵明为她准备的门票之后,她就一直把票捏在手中,一脸幸福的表情。

  真山一边在心中叹息,一边继续话题。

  “……总之,我想这会成为拉锯战,不过放心吧,我们一定会将典子小姐的思念传达到的。”

  典子听了这话显得有些吃惊,但她立刻摇了摇头,笑着回答道。

  “演出非常成功对吧?也就是说贵明一直都在努力了?那样的话,就代表我的思念已经传达到了。”

  听了这句台词,真山不禁愣住了。

  “啊……那么,也就是说死后文不用再送了?”

  典子立刻回答“嗯”。

  文伽忽然睁开眼,加入对话的行列。

  “……这样真的好吗?明明只有短短一句话,在这份思念传达到之前,你真的能无牵无挂地前往那个世界吗?”

  文伽的声音还是那样平淡。但多少也能让典子感觉到文伽是真的在为她担心。典子平静地站起身,理所当然似的伸出双臂抱紧了文枷。

  “嗯~文伽果然是个好孩子呢,不过,我真的不要紧。贵明从不向别人示弱,总给人一种非常坚强的印象……但我偷偷告诉你,其实他很爱哭的——所以我很担心他,想给他写信,但听你们一说我就放心了,我真的没问题的。”

  这已经是文伽第三次被抱住了。最初被典子吓了一跳的文伽现在似乎已经有了免疫力。她早就放弃了抵抗,就算被典子隔着帽子抚摸脑袋也随她去。

  ……嗯,现在真是搞不懂哪个才是姐姐了。

  真山一边这样思考一边观察着二人。文伽带着一丝忧郁,用确认的语气询问典子道。

  “……这样,真的可以吗?”

  文伽的话语令真山不禁惊讶起来。

  确实,如果死后文的寄信人说不用寄了的话。那么也就代表工作结束.没有任何问题。真山也不想因为拉锯战而影响之后的工作安排,所以理所当然不会有什么抱怨。

  但是。

  问题就在文伽身上。

  不仅无视日程安排,反而热衷于多管闲事,总让真山大为头痛的文伽。

  对于即刻抽身这一决定。真山相当犹豫。

  文伽没有理会真山,而是继续与典子交涉。

  “寄信的机会,不止现在这一次。”

  “不用了,已经够了。”

  “不后悔吗?”

  “嗯,当然。”

  “我能送你一句话吗?”

  “什么?”

  文伽轻轻吐了口气,淡然回答。

  “……你是个大傻瓜。”

  典子像是吃了一惊。但她依然抱着文伽,将脸埋在她的颈窝,喃喃低语道。

  “……嗯,大概吧。”

  从典子口中终于传出了类似哭泣的声音。她半靠在文伽身上,但文伽却没有安慰或劝解,只是平静地望向远方,任由典子哭泣。

  真山一言不发,注视着眼前的情景。它心中呢喃的,依然是那句口头禅。

  ——人类真是无法理解。

  典子的啜泣仿佛没有尽头。

  被她无声勾起的感伤,令真山独自困惑不已。

  ***

  ——翌日。

  举行魔术演出的文化会馆礼堂中,到处都被观众挤得满满的。不间断的魔术表演在人们的惊叹中卷起多重奏般的漩涡。但是,观众席最前排的一个位置,却像是被这气氛遗忘了一般空在那里。充满了孤寂感的空座从舞台上看去相当醒目,但贵明却连一眼都不曾瞥过那里。

  典子就坐在那空座上。

  典子坐在贵明为她准备的位置上,如同孩子一般,面对舞台上演出的种种魔术双眼放光。

  文伽和真山靠在礼堂侧面的墙壁处,说是看魔术,不如说他们是在凝视典子的侧脸。今天文伽依然充分发挥了自己的任性。与典子结伴来到这里,但这次。真山却没有口出怨言。虽说最重要的原因是没有工作安排,但另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连真山都无法否定自己对典子的关心。

  确实,没有因为恋人的去世迷失自己、生活一如既往的贵明乍看之下完全就如典子所期望的那样。而且,贵明送出的票也顺利交到了典子手中,工作是完成了,这不能不算是个圆满的结局。虽然话是这样说……

  可依然无法释怀。

  真山无法弄懂典子哭泣的意义。但听见了典子啜泣声的真山却觉得,不能就这样算了。它想为她做些什么。

  ——难道说。

  难道说,真山抱有的这种心情,或者说是感觉之类暖昧不清的东西,就是令文伽无视日程安排进行私自行动的原动力吗。

  如果是,那么只要能够探清这股从胸中涌起的冲动究竟为何物,说不定就能更了解人类这种生物。总是如同一团迷雾般的人类,或许就能离自己更近一些。

  就在真山脑中构思这种假设的时候,舞台上出现了那名新来女性助手的身影。从开场到刚才都是贵明一个人在表演,但接下来的魔术,似乎就是需要助手协助演出的压轴戏了。

  从那时起,注视着舞台的典子眼中便掺杂进了些许寂寥感。虽然每次魔术成功时她都会和其他观众一起送上掌声,但或许是因为看到演出就算没有自己也一样照常进行,她感到了一抹寂寞,最初的天真笑容变得有些哀伤。

  看到了这一幕的真山只觉得心中那阵纠结不清的感情迅速膨胀开来。这份感情应该和人类感觉到的一样吧?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又该如何释放这种感情呢?

  思考着这些的真山脑中,忽然有如醍醐灌顶一般闪过一个念头。这与它和文伽下将棋时的二步一样,只是一个单纯而闪闪发光的念头。

  ——这样简单的结论自己怎么一开始没想到呢?

  典子非常痛苦,真山看得出来,但没有典子的演出却进行得异常顺利,这怎么行呢。

  哪怕是像二步一样的犯规也好,现在根本无所谓。真山想。

  既然看到典子痛苦自己心里会觉得难过的话——那么只要将元凶,也就是魔术演出这东西毁了就行。仅此而已。

  既然有了答案那就好说了,反正自己也拥有将这答案化为现实的力量。真山决意已定,开始将意识集中在舞台上。

  ——方向完美,角度完美,力量微调整完毕,好!

  随后,真山将设定至微弱到不可见的力量,对准女性助手脚下释放出去。

  那一刹那,走位流畅的女性助手忽然伴随着“呀”的小声惨叫倒在了舞台上。

  “——!”

  面对这太过明显的失败,贵明微微皱起眉头。观众席骚动起来,人们忧心忡忡地望向舞台。

  真山在心里大呼过瘾。

  ——好极了,成功了!

  没有典子果然不行。是的,只要让贵明和工作人员,还有典子这样想就可以了。这样的话,贵明就会反省自己为什么没有珍惜典子,而典子脸上又会绽放纯真的笑容。一定是这样的。

  “——真山!!”

  文伽罕见地用充满了谴责的语气大喊真山的名字。真山吓了一跳,战战兢兢地看向身边的文伽。

  她应该已经看穿那是自己搞的鬼吧。文伽用冰冷的目光死死盯住了真山,压低了嗓音问道。

  “……真山。你到底在干什么?”

  虽然语气依然平淡,但声调明显和平时不同。这如同刀刃般锐利的话语令真山顿时无言以对,但最后,它还是硬着头皮回答。

  “干什么……就像你所看到的!我要妨碍演出!!”

  “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什么……但这样下去的话,典子小姐就太——”

  ……可怜了。

  下意识吐出的词语,令真山顿时豁然开朗。

  啊啊,是啊。

  就是这个。

  这份纠结的感情的真正面目,就是对于典子的同情。自己居然会产生人类的感情啊。

  真山是魔术道具,作用是辅助文伽顺利完成工作。所以它在人类感情方面并不敏感。或者说是被压抑着。抑制感情被作为这一行的行事准则。

  但是,真山觉得。

  一边从事着为人类传达思念的工作。一边捧除人类的感情——这种做法真的正确吗?

  这种想法在真山心中不停纠缠,它终于克制不住喊了出来。

  “可是,这样下去典子小姐不就太可怜了吗!文伽不也注意到了吗?典子小姐的表情多么寂寞!你想视而不见,这太过分了!你平时明明总会扎进一堆莫名其妙的事情里,为什么只有这次却袖手旁观!!”

  文伽像是有些意外,她稍稍挑了挑眉.但那也只是暂时的。文伽眯起眼睛,冷淡地回答。

  “……我明白真山为什么会这样做了。但是,现在舞台上的那位女性也是通过自己的努力才能登台表演的。就算你是出于好心,也并不代表你的所做作为都会带来好的结果。让那位女性的努力因为典子小姐而付诸东流。这样真山就满意了吗?”

  真山无言以对.而文伽则接着说道。

  “并不是你想怎样就可以怎样的.不然就只是你一厢情愿而已。连这都不懂就擅自行动.你真是太自以为是了。真山——难道你以为自己是神吗?”

  “怎、怎么会……我只是,只是想更多了解人类……”

  辩解的最后几个字没能说出口,消散在了空气中。

  女助手在贵明的搀扶下站了起来,观众顿时报以热烈的掌声。她与贵明交谈了几句之后,有点步履不稳地重新开始了表演。

  文伽与真山之间持续着令人难耐的沉默。每当魔术成功时观众的热烈掌声和欢呼声,此刻就像错觉一般在四周刺耳地喧闹着。现在自己真想像昨天那个魔术一样消失算了。真山一边这样想,一边只觉得坐立难安。

  文枷与真山没有选择让观众、工作人员甚至贵明看见自己的身影。现场有一个人能看到她们,那就是典子。她忽然站起身,向文枷所在的地方走来。

  之前二人的争执像是被她听见了。典子走到他们身边站定,脸上向来的温柔笑容不见了。她开口道。

  “文枷,不要再责备真山了。文伽应该也明白,真山已经在好好反省了啊。”

  “……”

  文枷沉默许久,最后终于将冰冷的目光从真山身上移了开去。典子见状微微一笑,对真山说道。

  “谢谢你为我担心,真山和文伽。都是好孩子呢。”

  随后,典子开始温柔地抚摸起真山来。她的手上满载温情。仿佛在她面前的不是一个魔术道具,而是一个人类。

  心中的重担仿佛被手中的温情卸下,真山不由得鼓起勇气再次喊道。

  “典子小姐,这样真的好吗!?这样你就满意了吗!?还是向贵明传达完那句话之后再去那个世界吧!我也会尽自己的能力帮助你的!!”

  否则。

  否则,这样下去的话——

  “……我就太可怜了,对吗?”

  像是猜透了真山的心思一般,典子一语道破。见真山以沉默表示肯定,典子慢慢地播了摇头。随后.她仿佛在教导一个年幼的弟弟一般,温柔地坦言道。

  “真山,我的幸福是我决定的——我很幸福,我所不放心的,是贵明能不能继续努力下去,但现在我已经不再担心了。所以,我能挺起胸膛告诉你。”

  ——我是幸福的。

  典子伸出手点在真山身上,“所以呢”,她继续说道。

  “拜托不要自作主张地把我当成‘可怜的女人’,真山,好吗?”

  这时,耳边响起了如雷般的掌声。抬眼望向舞台,那里正在上演的是昨天那个消失魔术。而掌声,是在那名女助手从棺材消失时响起的。

  典子有些茫然地眺望着舞台。

  “我曾因为没表演好那个魔术被贵明骂呢……”

  喃喃自语的典子扭头看向文伽,随后露出一个平静的微笑。她伸出双臂,将文伽和真山抱在了怀中。

  接着,她对她们细声耳语。

  “文伽,真山,真的非常感谢你们帮了我那么多忙。虽然时间很短暂,但我感觉自己一下子有了弟弟和妹妹,真的很开心。”

  典子轻吻了文伽的脸颊以及真山的文字盘。她松开双手,笑了笑之后转过身,顺着通向舞台的楼梯,向贵明所在的地方走去。

  此刻的舞台和昨天一样,棺材和盖子都被搬走,只剩下贵明所指的、落在地上的黑布。典子站在黑布后面.对贵明送上了温柔的微笑。

  贵明展开黑布,并将它提高至头部左右的位置——忽然,他的动作顿了顿。

  他明明是看不见的。

  短短的一瞬间,真山觉得贵明与典子的目光真实地交错在一起。但或许是出于不能中断演出的职业意识,贵明像是要挥散这不可思议的感觉一般继续向上提升着黑布。典子的身影被掩盖在了黑布的另一面。

  随后,贵明猛地翻开黑布,从里面出现的是女助手面带笑容的身影。

  并且——

  ……典子的身影,则如同中了真正的魔法一般,从舞台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顿时,从观众席爆发出一阵最为热烈和激动的鼓掌声以及喝彩声。贵明带着还未释然的表情,与女助手一同向观众行礼致谢。同时,幕布也恰到好处地缓缓落下。

  文伽仿佛在为已经前往了那个世界的典子送行一般,平静地鼓掌。她身边的真山忽然开口道。

  “文伽。”

  “什么?”

  “……刚才我擅做主张,对不起。”

  文伽停下鼓掌的动作,斜眼瞥着真山。

  真山的思维有点混乱,但它还是接着说道。

  “呃……我想要更加了解人类,所以,我才会学着文伽的样子,想要试着多和其他人接触。但是,我——失败了。”

  我只是,想要再次看见典子小姐那天真无邪的笑容而已。

  然而,我的这种想法——是不是,错了?

  文枷有时言辞非常犀利,显得相当冷酷。真山知道,自己有可能会挨骂,但还是情不自禁地这样发问。如果那时自己的想法是错误的话,或许自己就不会再想去了解人类了吧。

  文枷小声地叹了口气。

  “……笨蛋。”

  除此以外她没再说话。

  这算什么嘛,好好回答!真山本打算追问下去。但在察觉到文枷脸上的表情时,却无论如何都问不出口。

  ——文伽,温柔地微笑着。

  这是文伽极少流露出的,普通女性那种柔柔的微笑。能够真实体现出她最坦诚部分的,温暖的微笑。

  这个答案足够了。

  文伽的徽笑.给了真山一种救赎感。

  ……如果她总能这样微笑该多好。

  就在真山脑海中出现这个念头的瞬间,文伽的表情又恢复了平时的冷漠,她重新藏上帽子。随后,从包中取出没能送出的书信,将死后文邮票连同信封一同撕碎,宣告了工作的结束。刹那间,死后文如同无数飞舞的萤火虫一般散发着淡淡的光芒,溶进了整个世界中。

  “——真山,差不多该走了。”

  文枷利落地说完,带着真山英姿飒爽地离开了。

  刚的表情她到底藏到哪里去了呢?真山对其态度切换速度之快表示诧异。到底是怎么回事.它一边思考一边不由自主地又念起了平时的口头掸。

  啊啊。

  受不了。

  果然——

  “……人类,真是无法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