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后文

第四卷 完结篇六

  在早晨清新的空气中,亮太醒了——由于一直想着昨天的事而没有睡好的亮太伸着懒腰走下楼。

  奈津在一楼的厨房里准备早饭。好像是在煎荷包蛋,阵阵油香与清脆的油炸声传了过来,让亮太想起了几乎遗忘的饥饿感。

  亮太把视线移向客厅,看到明菜正坐在沙发上。她也许还在为昨天的事感到难为情,看到亮太的目光之后就马上把视线移开。这些小细节,亮太平时根本不会在意,可是,对方是明菜的话,情况就不同了。亮太感到非常悲伤,甚至无法上前打招呼。

  “哎呀,今天起得真早啊,离吃早饭还有一段时间,先带娜娜出去散步吧。”

  “——啊?”

  亮太突然叫起来,奈津感到有些惊讶,过了一会儿,她睁大眼睛,慌忙说道。

  “对、对不起,亮太……看到你的脸,我把你和卓……”

  说到这里,奈津的心中突然涌起一阵伤感,话没说完,她就急忙把脸背过去,双肩微微颤抖,似乎在强忍泪水。

  在凝重的沉默气氛中,明菜站起来说道。

  “我带娜娜散步去。”

  娜娜是新垣家饲养的柴犬的名字。在亮太被邀请进入他们家时,娜娜曾温顺地摇着尾巴迎接他。不过,这也许只是没有分清他和卓而已。

  看到明菜走向门口,亮太对她说道。

  “那个,不介意我一起带娜娜散步吧?”

  中午的时候,亮太就要坐电车回家了。无可避免的离别,是非常讨厌的事。就算不能与她建立亲密的关系,至少,亮太希望能与她自然地交谈。

  明菜疑惑地闭上了嘴,不过,也许是觉得露骨地表现避免与他见面的想法不太礼貌,她轻轻点了点头。

  带娜娜散步一直是卓的任务。也许是很喜欢这条散步的路线,娜娜欢快地跑在前面。拉着娜娜的绳子的明菜感到非常吃力,好几次差点被娜娜拖倒。

  亮太看不下去了,提出由自己来拉娜娜的绳子。

  “不用了,我没关系的,娜娜是我家的狗,不能麻烦你做这种事——”

  “没事的,把绳子给我吧。我也养过狗,这种事不过是小菜一碟。”

  说着,亮太半强制地把绳子抢过来,娜娜突然象变了性格一样,立刻变得温顺起来。它像克制住了向前冲的欲望一样,摇着尾巴,安静地等待着亮太向前走。

  “咦?你怎么了,娜娜?”

  明菜感到非常不解,亮太突然意识到娜娜发生变化的原因,不禁笑了起来。

  “怎么了?你为什么笑?”

  “这个,明菜妹妹你,大概被娜娜小看了吧。”

  “这是……”

  不可能的,明菜也许是想这样否认,不过,她似乎又想到了什么。明菜什么也没说,一直看着娜娜,似乎在闹情绪,她的神情里,渗出与年龄相符的可爱。

  也许是不愿意承认自己被娜娜小看了,明菜换了个话题。

  “娜娜对足尾先生你很驯服呢。平时的它,是一只很认生的狗。”

  “啊,是吗?我倒不这么认为……对了,它一定是把我和卓——”

  话没说完,亮太慌忙闭上了嘴。难得摆脱了凝重的沉默气氛。如果在这里又提把自己和卓弄混的事,气氛又会变糟糕了.

  不过,他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太晚了。明菜正确地理解了亮太要说的话,她轻轻咬住了嘴唇。

  明菜默默地把绳子从亮太手中拿回来。看到这种情景,娜娜拼命想朝前冲,不过,明菜用双手拉住绳子,把娜娜拽住。

  接着,明菜蹲下来,看着娜娜的眼睛,像教育小孩子一样说道。

  “……听好了,娜娜。总是带你出来散步的哥哥,已经不在人世了。从今天开始,由我来照顾你,知道了吗?”

  娜娜像听懂了话一样,安静了片刻,可是,它马上扯着绳子想向前冲,简直就像明白卓已经死了,却不愿意承认一样。

  握着绳子蹲下来的明菜失去平衡、膝盖被路面擦伤了。亮太慌忙上前,想把她扶起来,可是,明菜突然抬起头,大声呵斥娜娜。

  “——不是告诉过你了吗,哥哥已经不在人世了!!”

  仿佛柏油马路很烫似的,娜娜抬起一脚踢了踢,然后垂下了头,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站着。根本没料到明菜会如此生气的亮太也不禁语塞,呆呆地站在当场。

  过了一会儿,最先开始动的是娜娜。娜娜像安慰哭泣的孩子一样,温柔地舔着半坐在地上的明菜的脸颊。明菜的表情因此缓和了一些,她轻柔地抚摸着娜娜的头。

  安静地看着此情此景的亮太突然发现了一件事,并大叫起来。

  “你的膝盖出血了。”

  “啊?”

  听到亮太的话,明莱反应过来,把目光移向自己的膝盖。她的膝盖刚才被地面擦伤了。从裙角可以看到血正从她的膝盖渗出来。

  亮太环视四周。发现不远处有个公园,公园里有饮水处。

  “去那里简单地处理一下吧,能站起来吗?”

  说着,亮太伸出了手,可是,明菜摇了摇头。

  “又不是什么重伤,没关系的。待会回去贴块创口贴就可以了。”

  “听我的话。要是不清洗伤口,细菌就会进去的。”

  说话间,膝上的红色变得更鲜明了。亮太把明菜拉起来,带她到公园,让她坐在长椅上。由于平时没有带手绢出门的习惯,他借用明菜的手绢。用水浸湿之后带回明菜身边。

  “可能会有些疼,忍耐一下。”

  说完,亮太开始小心地帮她擦洗伤口。由于小学的时候参加过当地的棒球队,经常受伤,亮太对清洗伤口非常熟练。

  “……谢谢你。”

  听到明菜蚊子叫一般轻细的声音,亮太抬起了头,明菜马上把脸转朝旁边,避开他的视线,却又不时偷瞄他,脸上透出淡淡的樱花色。

  “这没什么啦。”

  亮太不知道明菜为什么会感到害羞,他一面想着,一面把视线移回她的膝盖,这时,他终于意识到了。他让明菜坐在椅子上,自己蹲着帮她处理伤口,以这种姿势,自己能从她的裙角看到她的大腿。只不过,由于专心地帮她清理伤口,所以刚才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

  亮太立刻把目光移开,与坐在自己身边的娜娜四目相对,它那清澈的眼睛仿佛在对自己说“哇,大饱眼福了”,这让亮太感到非常尴尬。

  “好,好了,已经没问题了!,,

  亮太说着,把脸转朝别的方向站了起来,亮太偷偷看了明菜一眼,发现她慌忙把处理伤口时向上翻起的裙子弄回去。

  看到她这个样子,亮太产生了触犯到某种禁忌般的负罪感,觉得自己非常狼狈。

  真奇怪。

  平时自己总爱和死党热烈讨论看看某某女生的内裤之类的话题,可是,当对方是明菜的时候,自己却无法保持那种轻松的心情。亮太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完全没有平复的迹象。

  亮太没有说话,却马上发现保持沉默只会让自己觉得更难为情,这时,明菜先开口了。

  “刚才真是对不起,我突然大声叫起来,吓到你了吧?”

  “啊?这个,也没什么啦……”

  亮太反射性地做出回答,不过,他自己也清楚,这完全是谎话。

  (——你在说,哥哥已经不在人世了,对吧!!)

  一想起明菜刚才大叫的样子,亮太就联想到昨天晚上泪水盈盈的她,这让他心疼不已。这种痛苦刺激着他,希望帮助明菜的想法再次化做洪水,奔流在亮太的心中。

  亮太绞尽脑汁,思考着让明菜振作起来的方法,终于,他想出了一个好点子。亮太立刻开始搜寻自己的衣袋,从里面拿出卓让给自己的票,举到明菜眼前。

  明菜惊讶地看着亮太,亮太用轻松的语气说道。

  “这是Anthem首场演唱会的门票。演唱会在下个月举行,方便的话,和我一起去吧?”

  本来,亮太打算把其中一张转卖给朋友,赚点零花钱,或者以此为借口,约喜欢的女同学出来。可是,明菜的笑容远比卖票赚来的小钱贵重得多,每次想起她,亮太就觉得自己喜欢的女同学根本不值一提了。明菜还在为哥哥的去世而消沉,如果用这张门票能使她振作起来的话,卓也一定会开心的吧。

  明菜看着亮太手中的门票,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安静地继续看着。

  亮太等待着。

  等待着明菜露出笑容,点头答应的那一瞬间。

  终于,明菜抬起头、眯起眼睛。亮太认为这是微笑的准备动作,于是放心地抚着胸口。

  可是。

  看到再次浮现于明菜眼角的光辉,亮太屏住了呼吸。

  “……为什么?”

  明菜双层颤抖,声音嘶哑地问道。

  “为什么,和哥哥一样?”

  “一样?你说的一样……”

  是指什么?还没来得及问,明菜就悲痛地大叫起来。

  “为什么和哥哥说一样的话!?哥哥也说,因为下个月是我的生日,所以要去打工挣钱,帮我买Anthem首场演唱会的门票!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和哥哥一样?”

  明莱迅速站起来,如同粘在亮太身上一样捂住自己的胸口,神情悲切地说道。

  “为什么!?和哥哥相同的容貌、和哥哥相同的声音,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忘记他的!因为,一直无法忘怀的话,会让我感到痛苦、悲伤,甚至想陪哥哥一起去那个世界!虽然很残酷,但我想把哥哥的事忘掉。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像这样——”

  说着,明莱扑进亮太的怀中大哭起来。亮太呆呆地注视着她。

  他想,我可没有这样。

  正是为了明菜考虑,自己才会在这里,尽管知道明菜的心向着卓,自己还是无法不想她,所以,自己才会在这里。

  可是。

  和卓相同的容貌、相同的声音,由于这些相同之处而被地怨恨,这决不是自己希望的。

  不过,亮太明白,自己会伤害到她,从昨天晚上听到告白的时候,亮太就明白了。以这种方式完成陪在明菜身边的愿望、实现在她身边支持她的想法,是不是错误的呢?

  亮太想起了一切的起始、那封死后文。

  (……卓,你这家伙为什么寄那种东西给我?)

  自己按照要求出现在这里,只会让明菜感到痛苦。为什么你要在死后文中写下这样的愿望?

  亮太在想,这个世界上果然没有兄弟之情这种东西。

  本来在收到卓的死后文的时候,亮太隐隐感受到来自远方的兄弟之情,可是,他错了。

  卓根本就是个只为满足自我而活的生物。

  如果卓拥有真正的手足情,这种感情就不应该给予十多年未联系的亮太,而应该奉献给生活在同一个家庭的明菜,把明菜放在第一位考虑。为了不让她在知道他们毫无血缘关系之后大受打击,不让她泪流满面地迫寻哥哥的身影,从一开始就不该寄死后文给双胞胎弟弟亮太。

  现在已经可以断言了。

  ——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什么手足情。

  (卓,你这个混蛋。你和我是孪生兄弟,反正头脑都很笨,你只考虑明菜妹妹的事不就好了。那样不就足够了吗……)

  听着明菜的哭泣,亮太不住地自责。突然,他想起把死后文送给自己的那名奇特少女说的话。

  “……他想最后与亲弟弟见一次面的愿望,是发自真心的。可是,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让我们送死后文的目的不仅仅是这个。”

  亮太突然觉得自己心中没有连接起来的部分发出了咬合在一起的声音。

  “能找出答案的,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这个人,不就是身为双胞胎弟弟的你吗?”

  过了很久,亮太想道。

  这一瞬间连接在一起的东西,也许正是亮太一直否定的兄弟之间的羁绊。

  和在葬礼上第一次知道自己是双胞胎的时候一样,亮太像谈论别人的事情一样说道。

  “……啊,是这样啊。”

  尽管还在哭泣,明菜却动了一下身体,看到她的反应,亮太明白她听到了自己说的话。

  亮太温柔地笑着,用平静的语气说道。

  “我现在终于明白了。多亏了心灵感应,我才能够参加葬礼,我和你说过这种话吧?可是,如果我的出现让明莱妹妹你感到悲伤,那我不如一开始就不出现的好,我一直是这么想的。可是,我错了。卓明知你会伤心也要把我叫来,这是有原因的。”

  亮太缓慢地说出了事实,他的话语,仿佛渗入明菜的内心一般。

  “——卓也喜欢明菜妹妹你啊。所以,他叫我来参加葬礼,是想把你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的事告诉你。为了让你把他作为一个男人看待,目送他走完人生的最后历程。”

  身为双胞胎弟弟的我敢保证,绝对是这样的。

  听完亮太的话,明菜更加用力地捂住自己的胸口。然后,像叶露无法对任何人诉说的思绪一般,用更大的声音叫了起来。这并于是为往事而悲伤,而是接受了卓的心愿,并下定前进的决心之后发出的惜别的恸哭,

  ——我也喜欢明菜妹妹你。

  这句话几度蹿上喉间,亮太都拼命咽回去了。他知道,现在,惟有现在,自己是万万不能说这句话的。所以,亮太温柔地抚摸着明菜的头。

  现在。

  惟有现在。

  亮太代替明莱最喜欢的哥哥,温柔地抚摸她的头,安慰她——

  * * *

  “……啊,好困。”

  走进回程的电车,亮太姿势夸张地打着哈欠。睡眠不足的身体开始提抗议了。

  看来,拒绝努和奈津送行是正确的决定,亮太充满睡意的头脑中这样想道。

  就算步行,也只要十分钟就能到车站了。亮太可不想再听那对溺爱狂夫妇提起儿子的往事,而且,一想到在发车之前,自己不得不一直对站在月台上的两人微笑,亮太就觉得浑身不自在。

  (不过,他们都不是坏人。)

  亮太这样想着,闭上了眼睛。他知道睡魔从脚下爬了上来。

  再过三十秒就能睡着了吧——亮太想道,这时,他感到有人坐到自己身边。亮太不悦地皱起眉头。

  (搞什么啊。车里这么空。敢妨碍我睡觉的话,不管是什么人都——)

  亮太懵懂地睁开眼睛,紧接着大叫着向后退,几乎贴到了车窗上。

  坐在旁边的,是一脸平静的文伽。看到亮太的嘴唇一张一合,文伽叹着气说道。

  “……能请你冷静一点吗?其他人现在看不到我,你很可能会被当成神经病哦。”

  听到这句话,亮太朝四周看看,的确,尽管文伽的打扮如此奇特,车内却没有一人把目光投向她。人们都把目光投向发出怪声并跳起来的亮太,其中有个小学生模样的孩子用手指指着他,孩子的母亲连忙小声警告“不要看他”。

  亮太故作镇静,重新坐回位子上,小声问文伽。

  “搞什么啊?你不是去送其他的信了吗?难道说,卓又寄信来了?”

  “没有。”

  简短地回答完之后,文伽像是在斟酌话语一样,沉默了一会儿。尽管文伽不是个饶舌的家伙,但想说什么的时候她总会毫不客气地说出来,所以,这种沉默让亮太感到很不自在。

  终于,文伽垂下眼睑,像念独白一样说道。

  “……我已经送出了许多死后文。所以,对死者的‘悲伤’十分敏感,看到收信人无法察觉这种想法,我会感到焦急。也许只是我自大,但我却真的能强烈地感受到你们兄弟之间的羁绊。”

  文伽轻轻地呼了口气,看着远方说道。

  “我想,那个人或多或少也具有这种自大。所以,在接触了写着人性丑恶部分的死后文之后,以为自己完全理解了人性和死后文的本质,独自陷入了绝望。可是,我们并不是什么特别的存在啊……”

  亮太眨着眼睛,根本不明白文伽在说什么。也许是意识到亮太的疑惑,文伽中断了这个话题。

  “你让我明白了重要的事,我必须感谢你,谢谢。”

  这句意外至极的话,加深了亮太的疑惑。亮太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时,真山忍不住大叫起来。

  “我说,想说的话都说完了吧?不赶快着手下一项工作的话,我又得重新安排日程了。稍微替我考虑一下吧。”

  坐在旁边的文伽手上没有拿着真山。亮太循着声音抬头一看,发现真山正从行李架上看着自己。

  ……你这家伙,受到这样的对待也无所谓吗?

  文伽站起来,垫着脚把真山从行李架上取下来。真山正专注于日程安排,似乎并不介意自己被当成行李对待。它一个劲儿地催促文伽“快点,快点!”

  在从亮太身边离开的时候。

  “反正都是坐着,不如坐到对面窗边的位子上。”

  文伽给了亮太这样一个建议,随后离开了。

  亮太非常纳闷,但最终还是接受了文伽的建议,换了座位。在坐下的同时,发车时间到了,电车开始缓慢前行。

  (……是啊,这边是背阴扯,很适合睡觉。)

  亮太一边想着,一边朝窗针望去,却发现一名少女从站内的停车场望着电车。

  那是明菜。

  明菜的目光不断从一个车窗移向另一个车窗,似乎在搜寻着坐在车里的某个人。

  亮太呆任了。他简直不敢相信,在大哭一场之后,直到自己准备返回的时倾都害羞得不肯从自己的房间里出来的明菜,会跑来为自己送行。

  可是,明菜确实来了——终于,两人视线重合在一起。

  明菜张开了嘴。亮太知道,她发出了“啊”的声音。

  电车缓缓加速。

  明菜的嘴又动了一次。这次说出的话很长,亮太不知道她说了什么。不过, 亮太认为,这句话没有任何意义。有意义的,是明菜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亮太想看到的表情。

  明菜挥着手。她的身影,清晰地映在亮太的视网膜中。这时——

  亮太看到,卓站在明菜身边,充满歉意地对自己微笑。

  亮太跳了起来。用力朝他们挥手。他的心中感到无比温暖。

  (……这就是兄弟啊。)

  尽管一直没找到其中的价值。

  “不过,这也不坏。”

  亮太看着逐渐变远的二人,心中这样想道——

  ——伊始的终结

  目光所及到处都是一片雪白,文伽独自一人静静地在这样的世界里走着。

  有时右手会下意识地握一下,文伽早就意识到了,这并不只是一个普通的习惯动作。平时一直握在手中的那根会说话的手杖,今天并不在那里。出于相当的不踏实感,为了确认搭档的感触,文伽才会下意识地去握右手。

  文伽这才发觉,搭档真山的存在对于自己居然已是如此重要。今后还是对它还是稍微温柔一点吧,不过真山这家伙肯定会立刻得意忘形,飘飘然之下毫无疑问会犯下大错。今天的这些新发现绝不能让真山知道,文伽带着这样的决定继续向前走去。

  走了一会儿,这片雪白的世界里忽然出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随着文伽的靠近,那人影也越来越大。那是位少女,文伽认识她。死后文投递员沙音,给了曾经的自己投递死后文、清算过失的机会的就是她。

  沙音端正地坐在地面上,垂着头注视着自己的膝边。她穿着一身仿佛要融人这个世界中一般的雪白和服,充满了雪之精灵一般的神秘气息。只有一件东西显得非常刺眼,令人皱眉。

  锁。

  与这个纯白的世界完全不相称,闪烁着黑色光芒的大锁,锁在沙音的脚镣上。

  沙音一直低着头,文伽根本看不出她是否注意到了来访者的存在。在犹豫了片刻之后,文伽终于下定决心开了口。从口中吐出的话语,是沙音对曾经的自己所说的话,那段令人恍然大悟的旋律。

  “——人们说受到挫折的时候更应该向前看,但我认为,低头看向脚边也并不坏。要说为什么,因为低头代表了反省和告诫自己不要重蹈覆辙。”

  原本如同雕像般纹丝不动的沙音忽然动了动身体,她缓缓抬起头,与文伽目光交汇。

  沙音似乎没能立刻认出眼前这个人的身份。在记忆中搜索着文伽的面容,体会着自己曾说过的话,片刻之后,沙音终于有些吃惊地说道。

  “……是文伽吗?为什么你在这里还有,你这身衣服——”

  沙音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身着死后文邮差制服的文伽。文伽对她点了点头,直截了当地回答道。

  “对,我成了死后文的邮差,至于到这里来的原因,也很单纯,我是来给你送死后文的。”

  文伽从挎包中取出了一封死后文。不光邮票,就连信封都是漆黑的死后文中,装满了文伽的思念。

  文伽深呼吸了几下,向沙音递出了死后文。接着,她用澄明的声音感慨万千地说道。

  “这是我写给你的死后文。你曾为我送来人们所能拥有的最后奇迹,死后文,这是我衷心的感谢,你是否愿意收下?。

  沙音闻言吃惊地瞪大了双眼,看了看死后文,又看了看文伽。

  文伽无言地注视着沙音,示意她接下来。

  沙音的手臂动了动,将手伸向了死后文,但忽然间那手却像是不敢触碰信封一般又缩了回去。将双手紧握在胸前的沙音露出悲痛的表情摇头道。

  “……不行,文伽,我不能收下它。既然文伽也成了投递员,

  那应该知道我的事吧?我放弃了死后文,否定了它的存在,所以我不能接受,否则我就等于颠覆了自己的言行。虽然这么说你可能会难过……但是文伽,你手上的东西并不是所谓的奇迹,它仅仅打破了世间的常规,仅此而已。很遗憾,这种东西并不具有让人们幸福,或者改变些什么的力量。”

  文伽感到了一种刻骨铭心的悲伤。她不想听到沙音说出这种话,她甚至有种想要捂住耳朵,立刻从这里逃跑的冲动。

  但文伽没有离开,而是径直凝视着沙音。她来这里,并不是为了和沙音一同失落。文伽是为了传达自己的思念,令沙音再次回想起死后文的价值才会来到这里的。

  文伽下定决心,平淡而又极为认真地对沙音说道。

  “……到现在为止,我接触到了许多死后文,也遇到了许多人其中确实有人因为死后文而感到痛苦。就像你被捕时说的那样.人类那名为‘死亡’的尊严被扭曲,有很多人为此感到困惑和苦恼。”

  文伽一边回忆着迄今为止投递的所有死后文,一边继续道。

  “——曾经,有位因为死后文而丧命的英雄。”

  文伽回忆起那位值得被称作英雄的消防员。

  在死后文送达前他只是个普通的消防员,但即便没有死后文,他今后或许也能成为一个配得上英雄二字的消防员。就算成不了,也应该能以一个消防员的身份度过平静的生活。但有一点很清楚,是死后文将他引向了死亡。他在最后时刻露出的微笑,减轻了文伽的罪恶感。

  “——有因死后文而落泪的丘比特。”

  文伽回忆起那个被众人称赞为爱的丘比特的少女。

  她因为死后文而察觉到自己的爱恋,在朋友的请求和自己的爱情间,她曾面临两难选择。但最后她还是下定了决心要完成丘比特的使命,如果没有那封死后文,或许她就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虽说即便现在再去做些什么假设也都无济于事,但每次回忆起她的眼泪,文伽就会被囚禁在这样的思考中。

  “——也有不为死后文所动的杀人狂。”

  文伽回忆起那个不停向他人发问以寻求自己姓名的无名怪物。

  最后,被送到她手中的死后文没能动摇她的心。虽然只是个特例,但这却能论证沙音的看法,死后文什么都改变不了。或许这恰恰证明了,这个世界上的生者正在越来越轻视他人的生命和思念。

  “对他们而言,死后文并不仅仅是个温柔的奇迹。除去死后文让他们成长了这种暧昧的说法,正如你所言,他们没有得到任何力量,甚至可以说遇上了而天灾。”

  但文伽继续说道。

  “然而死后文并不是那样简单的东西,这只是一个侧面,并不是整个真相。”

  如果拥有“幸运”那种东西,那么人们什么都不必做只要悠闲地等着就行了,但如果期望遇上奇迹,那么其中人的努力是不可缺少的,文伽这样认为。

  “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死后文会被称作奇迹。死后文不过只是个契机,而令它升华到奇迹这一等级的,是人。”

  文伽回忆起自称“无法飞舞的蝴蝶”的少女们。

  少女们约好了要两人一起飞。而因为事故而丧命的那个女孩,向另一个女孩送去了死后文,想要让她到自己身边来。如果那女孩真的听了她的话,那死后文就成了死神的请帖,但这二人将死后文视作了交换新约定的方法拯救了彼此的灵魂。正因为她们相信彼此间的羁绊,所以才能获得这样的奇迹吧,文伽认为。

  文伽回忆起那个没能传达半点思念,就那样离去了的魔术师的恋人。

  直到最后她都没能传达自己的思念,踏上了通往那个世界的旅途。一般来说,死后文应该会让她满怀期待,但她在看到恋人并不相信死后文,一如既往的生活时,却毫不留恋地露出了微笑。她凭借自己的力量唤起了最后的奇迹。

  文伽回忆起那个很容易受骗上当的少年。

  他所收到的死后文中列满了谎言,其实他并没有单纯到会轻易受骗,但他还是相信了那些谎言,并对曾经自己最爱的少女的离开送上了祝福。那位已经不在人世的少女,在他心中一定还在继续着寻找极光的旅程吧。温柔的谎言将虚假变作了真实,这不是奇迹又是什么呢?

  “你的绝望并非针对死后文。令你绝望的,是人类的懦弱、愚蠢和丑恶。因为你容易接触到这一部分,所以你总是待在悲伤之中。但是,请你想想,你也曾送过许多充满温暖的死后文。它们是人们通过努力换来的,各种闪闪发光的奇迹。”

  文伽脑中此起彼伏的,是她在投递死后文的过程中亲眼所见的人们的笑脸,以及人们的感谢。

  有位躲避父亲目光的少女。

  因为少女一心认为那眼光是父亲对自己的责备,这让她非常痛苦。但是,通过死后文她懂得了父亲目光中的温柔。一想到那时她露出的笑容,以及之后她所参加的击剑比赛,文伽就觉得心里无比舒畅。

  曾有一对少年少女,为了寻找一个奇怪的老人留下的“闪光之物”而陷入苦战。

  虽然不知道二人究竟得到了什么,但一想到二人之间那微妙有趣的氛围,文伽就觉得兴致被调动了起来。即便那老人在留下死后文后还对她动手动脚,但现在文伽依旧对他心怀祝福之情。

  曾有一位少年,他不知道自己是双胞胎,就连手足之情的存在也不愿承认。

  一开始他只是想敷衍未曾谋面却写下死后文的双胞胎哥哥,但兄弟间的羁绊毕竟还是非常牢固的。一想到这对彼此终于有了间接接触的兄弟,文伽就觉得心里暖暖的。

  文伽心中还沉睡着许多在送死后文时感受到的温暖,其中也包括了生前投递和俊的死后文的经历。死后文带来的美好回忆,依然历久弥新。

  所以,文伽能说出这样的话。

  没有犹豫,没有迷惘,想着这个曾将自己从地狱的最深处拯救出来的少女,充满了感激,同时又坦诚地说道。

  “——沙音,你错了。无论是现在、以前或是今后,死后文是是这个世界上不可或缺的奇迹。我将这句话连同死后文一起送给你,你愿意接受吗?”

  死后文其实就是奇迹本身吧。

  沙音听见那设在自己身边的看不见的墙壁在一声脆响下碎了。她有些下意识地伸出手,从文伽手中接过了死后文。

  没有任何预兆,一滴泪水从文伽脸上滑落,就连她自己部吃了一惊。

  终于成功了。

  这明明是值得高兴的事,但文伽却有种眼泪无论如何都无法止住的感觉。从心底溢出的欢喜和舒心,仅仅用笑来表现完全不够,文伽甚至想要大哭一场。她咬紧了嘴唇,克制住了感情的涌动。面对在这种时候依然无法坦诚的自己,文伽有些无奈。

  沙音注视着手中的死后文,一动不动。终于,文伽对地开口道。

  “……那么,我已经送到了。”

  简短地说完,她转过了身。

  大约走了十步之后,沙音似乎终于回过了神来,急急忙忙叫住了文伽。文伽站定,头也不回地等待沙音开口。

  沙音踌躇片刻,用颤抖的声音说道。

  “我确实收到了文伽的死后文……但读了它以后,说不定我的想法还是不会有任何变化啊。”

  比起执着于自己的想法,她这底气不足的发言明显表露出了它对于“什么都没有改变”的恐惧。正确理解了沙音的不安,文伽当即回答。

  “不用担心。”

  为什么你那么肯定,沙音悲痛地喊道。文伽回过头看着沙音绽开温柔的笑容,用安慰的语气说道。

  “——因为你手中的,是死后文。”

  * * *

  来到约好的地方,只见真山正靠在路边。之前与真山一同行动的那只名叫神威的白猫却不见了踪迹。问了真山之后,依旧得不出什么结论。但因为它好像有些失落,文伽便安慰似地温柔地握紧了真山。

  过了一会儿,真山像是恢复到了平时的状态,可能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只见它对文伽发问道。

  “在分开行动的时候,文伽有没有认真工作?”

  “嗯,当然。”

  “真的!?太好了!最近日程排得太满,弄得我头痛得不得了。对了对了,你到底送了几封?一封?两封?三封以上的话,说不定就能连休了,我们可是好长时间都没休息了啊。”

  见真山的语气中充满了期待,文伽觉得自己有些心虚。但是她实在来不及等福音局许可她进入幽闭沙音的空间,同时因为好久没见沙音了,她需要一些时间来调整心情,所以根本没空理会日程上安排好的工作。

  无奈之下,文伽只得直言。

  “日程表上的一封都没送。”

  “……嗯?啊,抱歉文伽,我没听清楚,你能不能再说一遍?”

  “日程表上的,一封,都没有送。”

  真山仿佛在瞬间变成了一支普通手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文伽在心中暗数五下,接着伸直了手臂让真山离自己耳朵远一点。于是——

  “——为什么!?为什么一封都没送!?文伽不是说了吗?为了送出自己的死后文,必须接触尽量多的‘思念’,所以我才会帮你安排出这样的日程表啊!你这也太过分了吧文伽!!”

  在真山聒噪的抱怨中,文伽叹了口气。今天的抱怨似乎会比平时花更长时间。虽然不想看见它失落,但有时候太精神了也不是件好事。

  “我说文伽,你为什么要叹气!?该叹气的是我!而且文伽——”

  这个世界上,有种名为死后文的奇迹。

  这个奇迹的传送人,据说穿着一身旧式邮递员似的奇特服装。

  死后文的投递员中有一位名叫文伽的少女,以及她那名叫真山的搭档——只有相信奇迹的人们中,才流传着这温暖的传说。